黑、白、灰
文:莫妮卡 · 德玛黛 (Monica Dematté)
今天,窗外的景像颇似罗永进选来做此次展览的作品。飘洒了一上午的雪像轻柔的白毯覆盖住了所有颜色,只有沟隙、树底、檐下显现黑灰。
这世界变成了亦真亦幻的童话世界,眼睛力图辨识被冰雪同化变形的平常物体。类似情况亦出现在罗永进的图像中:感觉是他匿藏了物体为人熟知的一面,如不是慧眼独具,不惯于多变角度,就无法辨别。但真有必要去辨别它们吗?真有必要去欣赏它们,去告诉自己:“对,这是棵倒下的树,这是猫爪印,这是乱铺的砖?” 对我来说没必要,这些图像截然不同于罗永进和其他摄影师通常为人所知的作品。
我觉得罗永进是通过两个基本程序建构他自己世界的:一是目不正视,不整“高大全”;二是不受限于常规拍摄手法,扭转其常用的被日趋诟病的再现功能。
画家的手法总是由具象开始变为抽象,思量自身而非描写现实,因为最初无论从习惯要求上,还是外部期盼上,现实是他们不可回避的参照物。从绘画来讲,特别是摄影发明后,表现现实的愿望逐渐减弱,画家选择表现手法的自由空间越来越大,色彩、线条、肌理、方式都提供了有效手段。像“逼真”之类的标准评价不再有效,这曾是对照客观世界强加给绘画主体的中肯评价。这种新生的自由可能使创作者面临更艰巨的挑战,它令其发现在内心世界和美术史中都找不出现成的参考和答案,他必须苦心孤诣发掘独特而有意味的表现手法。
罗永进从业之初我就了解他的艺术创作,也深谙他从穿着到绘画的各方面趣味。我知道他青少年生活在特殊的文革年代,一个恣意放纵的年代;我亦知道他英语不错,让他能比其他中国艺术家更直接地了解西方,罗永进在欧洲一些国家跑了很多地方(特别是我自豪的意大利)后,但还是喜欢自己的国家,特别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尽管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学习书法、国画,但对这些技艺的感悟远远超出欧洲的各种流派和解放后近四十年的现实主义绘画。
在中国文人画摈弃色彩,用墨色浓淡的无穷变化,对应油画的表现力,它从来就不写实,不推崇毫厘毕肖,而讲求转化天地万物之气。但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它没有涉足纯抽象,也未斩断与其关联的线,是吴冠中首先发难为纯抽象正名。画出那些我们今天能接受的作品的画家,多是留居海外或受西方艺术影响的人。
罗永进的作品如果抛开摄影的描述和叙事因素(非纪实),从纯视觉角度出发,也貌似属于那一路:时而装饰,时而极简,时而巴洛克(指由黑白和不同调性的灰构成的巴洛克)。罗永进通过小景深达到类似墨迹在宣纸上洇化的效果,逐渐虚化的线条,有别于焦墨画出的笔触。他只让物体的某些点清晰,基本无法辨认,其余都变成星星点点,神秘诱人。小景深的视觉效果虽然很接近肉眼的观看感受,但还是让我们小感意外,因为它不同于我们今天熟知的图像,所有物体基本都可辨认。
有时物体被投影抢戏,有时来自附近诡异出处的强光成为主角,颠覆现实景象使其无法辨认,或是物体不规则的面使效果更加错综复杂、疑窦丛生。罗永进喜欢透明物体,喜欢多层叠加的效果,它们是一种在过去时态下,细碎什物造成的感官效果。他沉湎于那些最不起眼的形、最莫名的物、最扭曲含糊的线。
记得多年以前,我和罗永进谈论过丑陋的中国现代城市,是无规则、无特点、无思想、无节制肆意破坏的结果。我们都觉得今天在中国要发现美的事物只能从微小处着手,找到那些饱经风霜的日常用品和无人问津处的诗意尘埃。看着这一系列里的图像,我豁然意识到美恰恰隐匿于那些不起眼的地方,在布满防滑纹脚印的泥地板上,在一面被深色泥垢沾污形成随机图案的墙上,在破旧古画背后的补丁上,在一束透过随意垂挂窗帘的光束中。总之,如果罗永进的眼光和镜头没有抓住它、强化它,将其转化成黑白灰的两维图式,这未被发掘雕琢并深藏不露的美还会继续默默无闻下去。
我们用被训练过的眼光像看其它作品一样看这些摄影,辩认那些碎片,艰难破解着,只有最终识别了才会去关注其丰富的视觉效果,相对于那些明显单调的物件或永恒的环境(只有在这里我会用这样的字眼,当我们谈论某一个摄影场景时这一点非常明显,地板上的不起眼的泥脚印子成为化腐朽为神奇进而永恒的范例)效果的丰富性得以进一步强化。罗永进的视点引导我们摆脱通常的判断,面对无常,强化对生活的认知,比起那些定义明确并因此不真或错误的认知,我们身边的生活更千姿百态,充满惊喜和诗意。这不是守株待兔,无关运气,是一个爱美之人对感官意识千锤百炼的结果,他可以随处创造美,而不仅是发现,因为他是一个关键的转换体,将视觉惊喜赋于那些诡异诗意带启示性的物体,这在罗永进的每幅作品里都能得到印证。要定义他钟爱的隐秘世界我会用“自然”二字,其含义超出自然,指非人工不合意的多重不可预知成分配合的结果。我知道这个摄影师寻求的就是这种快感,因为他对树林里找到的树枝感兴趣,只因上面虫咬的痕迹类似装饰图案,他对阳光挥洒在树上编织出的图案出神,他还对能工巧匠制作的精美纹样凝神静气。
洞悉毫厘和点石成金的艺术眼光使他成竹在胸,并用敏锐的意识和强烈的动机为我们展开了一个不可理喻的书法世界,貌似无用,但由于似是而非倒显得更加可贵,对此我们心存敬意。
维格洛 · 瓦塔罗(雪中)
2015.02.05
翻译(英-中): 罗永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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