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仿佛看见,石头里面的眼泪,就像我的眼睛在地底下凝视。”
—— 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
罗永进此次将镜头对准嵩山,且尺幅巨大,沿用了个人符号化的表现手法,这也是他近几年居留嵩山而触发的创作呈现。
嵩山奇崛的山体和三十六亿年的地质历史,让处于中原大地上的“天中山”(会善寺前唐颜真卿书法碑刻)有了一种卓然不群的强大气场。史料记载,曾有三十六位皇帝先后御驾亲临。如果说帝王们的朝觐,是为巩国祚延绵;那么,今天我们敬畏的则是天道。嵩岳的风土文化吸引了一些艺术家尝试通过驻地计划来酝酿和创作,罗永进也不例外,每有空闲就喜欢跑到嵩山脚下的小土院住上一阵,然后背着相机四处游逛,并萌生了给嵩山石头作“誌”的初想。
从区域卫星鸟瞰图上,可以看到嵩山有七十二峰,层峦迭嶂、沟壑纵横,至少有二十条驴行线路,罗永进计划一一探“照”,慢慢琢磨怎样用自己的方式拍摄他眼中和心中的嵩山。所以,本展览只是一次年中小结,这同样成为他经年累月永续的摄影计划之一。
展出的四幅黑白作品,均以山体之石势为题材,局部解构和整体重构的方式独立成“篇”,但处理手法同中求异:有强调以线表现面的、有灰色块面突出白色山石的、有将每块岩石变为一页古书重新装帧的、有在黑色背景中用聚光灯抽离照摄的,总之,罗永进试图将各种现实背景中的石头提纯和凸显,模糊真实与幻象之间的界限。对于宏大场面的把控、细节调度的处理和摄影所讲求的影调,以及个人风格,罗永进依然体现出作为一个成熟摄影艺术家的眼力与功力,在留影与摄影、照相与造相这些貌似近义、实则内涵相去甚远的概念中辨认和寻索嵩岳的脉象,用图像语言抒写以图载道的石誌。
当摄影的普及和影像的泛滥已在数量、速度和素读上专横地压倒了其他图像艺术,而当代艺术的喧嚣和芜杂也让我们对摄影作品的观看生发了困惑。贾努克曾对卡夫卡(Franz Kafka)说:“要看图像,先决条件是视力。”卡夫卡笑了笑,应道:“我们把一些东西拍摄下来,为的是把这些东西从头脑里赶走。我的麻烦在于闭眼的方式。” 卡夫卡是在尽一切努力来避免和防止对作品的诠释,让自己和作品不再轻易成为附庸和道具。
藉此,我想说的是断裂美学(如果非得加上一个帽子唬人的话)。这,不仅仅存在于从艺术表现中派生出的摄影拼接(Photo Collage)的形式感(瑞典摄影家瑞兰德(O.G.Rejland,1813-1875)最早用三十张照片拼接《两种生活方式》而引起轰动和讨论),也存在于摄影不再满足用现场的一只“眼睛”来摄取。断裂的空间和断裂的时间一样,也让我们不再满足于观看单向的照片里头那所谓的punctum(刺点)和studium(意趣)——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一书中提出的术语。断裂生发在我们周围的方方面面,从生活样态到精神状态……(此处省略若干文字)。当人人都是“摄影家”、“艺术家”的时代,我们对摄影、艺术作品的胃口却越来越无法餍足。有意思的是,生理到心理的饥饿感却从来没有断裂过。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曾说:“影像懂得本质全然是外在的,没有内里的东西,可是比起最深层次的思想来,影像的这种本质更难以接近,更显得神秘;它没有意义,却能唤起各种最深层次的意义;它是不能显现的,却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因为它的这种若有若无具有吸引力和蛊惑力,就像那个歌声诱人的美人鱼。” 如果,这歌声是来自于安徒生笔下的海的女儿,这倒是安全的;倘若,这歌声是出自于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塞壬的呢?
对于当下我的认知来说,不再刻意思考“语言”表达上的问题,也不再计较歌声究竟来自于谁,而是借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写过的一本薄册——《庆祝无意义》,以标题党的姿态,对此次展览的作品表述如下:无论罗永进寻求用摄影语言志在作“石誌”,实质上我们都可以通过观看的方式庆祝这样的“无意义”,因为嵩山的石头从来是沉默的。
写于沪上
2017年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