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茶去
文:無墨
题记:《茶经》有言:“至若救渴,饮之以浆;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传闻康熙爷下江南,喝了吴县洞庭产的“吓煞人香”,认定此吴中诨名不雅,钦赐“碧螺春”,一举揄扬天下知。巧的是“茶葉”中间乃“人世”俩字,文字的附丽附会宛若太真出浴、西子捧心,着实吓煞人!包括我码此文浑不吝的乌龙时刻,也真真被吓煞了。
为抚慰受惊吓的灵魂,想着茶不是浩态狂香情惊恐的芍药,而是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的药,是疗愈肉身和精神的药!于是,丹田运功,一字一顿扁扁挤出气浪:“喫茶去。”恍若,六祖慧能的禅机不用棒喝,只消这简单的三字经就枭了痛疮,顿悟。
可是,泡饮最爱的武夷岩茶——肉桂(“肉”确实贵),直到茶叶罐见底,字也没码出几个。我捉狭,此次老中青三代头上不长毛的、长黑毛的和长白毛的(湘西武陵有一种起白霜的土家神茶“莓茶”)参展艺术家都是当代艺术圈资深茶客,这回自个“泡”自个,出十方奇招倒饬茶艺:煎茶(监察)、点茶(电插)、散泡(删抛)、袋泡(带跑)……反正艺术家的功夫茶,再怎么精舍幽坐禅茶、茅棚会心粗茶、山川无事野茶,最终呈现坦夷温厚佳客们一派直见圭角的“斗茶”场面,清供当下时空断裂处的半爿茶席,恭请诸位拨冗莅临审茶。
发乎神农、闻于鲁周公、兴于唐、盛于宋的茶,乃中国农业的四大发明,排位在稻、豆、丝之后的“万灵长生剂”,也是英国科技史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称颂中国继四大发明的第五个重大贡献。槚、荈、蔎、茗、荼,都指称茶,词源学种种指涉茶的西文皆音袭广东一带的粤语或福建一带的闽南语,而将本是药食的茶变成祭品、菜食,最终风行中华乃至世界的著名饮品,这样的历史并非鲜见。
咖啡、可可和茶都曾将世人的涎沫此起彼伏,冒出一个又一个泡疱和一个又一个咆炮,使得植物学上的纯粹物种不再单纯(此处从略千字)。但,嬗变为以茶代酒、以茶会友的君子之交,抑或由浓醇鲜爽韵到寡淡干涩腐,最终回归至人生拟仿与道德镜鉴,或许也只有华夏这片厚土长出的芽叶,才能被植物猎人如此杀青、揉捻、干燥,发酵与烘焙。
唐人陆羽的《茶经》、宋人赵佶的《大观茶论》,直至清末陆廷灿的《续茶经》等历朝历代百余部写本、稿本、刻本、拓本的中华茶典籍,收罗宏富、考辨精细,都在向世界讲述中国耳熟能详的茶故事,遑论日本镰仓时代高僧荣西的《吃茶养生记》、美籍日本人冈仓天心的《茶之书》、美国学者威廉·乌克斯(William H. Ukers)的《茶叶全书》等亦堪称经典。
迄今,诸如茶道、茶艺、茶品、茶器等茶学研究深入到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农业地理、工业科技等各个层面,使这枚古老南方嘉木上的小小枪旗、大大条索被戮力同心摆放在传统文化的神龛之上。青黄绿白红黑各色的末茶、砖茶、饼茶、散茶从历史古道一路行来,加入酥油、盐巴熬成油茶,拼配花瓣、香片制成花茶,掺入糖精、牛乳兑成奶茶……将出世又入世的茶炮制成汤色迥异、包装各异的物质审美和传奇故事。
然而,故事有时也会造成事故,引发社会区隔、文化隔阂和经济纷争。无辜的古树和天真的新叶,被齐刷刷绞入鄙视链、商业链、加速链终端那可以压榨并异化一切的庞大机器,成为精神意象的苦荼,等待,时间抽绎出满腔醒觉的回甘。
一千多年前,狷介的茶仙(卢仝)啸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空玄虚寂中的腋下生风,是汗生?是汉生?还是,羽化成仙了么?在经历了百转千回的历史岁月后,茶带着我们全部的文化密码,横陈。被誉为“液玉”的茶汤,作为一类媒介,输出的不只是上善之水,还有茶自在本有的茶多酚、氨基酸、生物碱等介质,与《茶具图赞》中的十二先生一起致力于将“茶醉”植入世人的体内和眼中,醉己也醉人。
从百姓出门七件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到传统文化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茶时刻以祂独有的方式融会国人的日常生活、荣绘历史的深重深远,也溶汇于如今“请喝茶”的多重语境之中。不同于今朝茶人自诩的浅水喧哗、不闻松声,昔之茶人视一盏清茶为自己的亲知灼见,一片深心、几番辣手,意欲柴门反关、味之至寒,将“俭德和清”往复蒸腾在世智尘劳的鱼目蟹眼之中,平淡其表而奇崛其里。
终究,爱茶的族群将啜饮品茗,高贵为含英咀美的喫茶之道,将精神的舌苔味蕾慰藉成一期一会的依傍,诗意为一缕缕随风即逝的茶魂。如今,我们知晓,羽化成仙的,不是和光同尘的茶人,也不是娇翘的兰花指,而是茶完成了祂自己彻底形而上的飞升,造化良马千匹换茶经的历史典故、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取象,和智识文论中的字字珠玑。
“门无杂宾,拥书千卷,煮茶读经,吟啸其中”,这是俗世凡尘里的至乐,也是穷年索寞古今喫茶的感悟,而蔓生枝节不过是一种推延终结的策略,延长生命可以占有的时间,遇时而后兴。不管是喝茶,还是艺术,或是艺术与茶、茶的艺术,不过是固不可容伪的某种反思、逃遁,逸兴或修持。在此,借用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沉默的美学》中所写的,“艺术不再被理解为表达自身并由此暗中肯定自身的意识。它不再是意识本身,而是意识的解毒剂——从意识本身演化而来的解毒剂。”
从这一层面说,此次展览存在某种象征隐喻,也就是说当代艺术与茶本质上仍然是玄幻解毒的药,是现实遇七十二毒的精神解药。同时,也是艺术家之于作品、茶人之于茶气绝对神性的自我解离,就像展览中的作品,藉由茶这一媒材和符号,导向一种创造性的实践悖论和美学陷阱。茶本身令人亢奋的茶碱和成瘾特性与艺术的神圣光环始终被误读,令早已被物质私欲和时空局限涣散了的精神根本无法得到真正的升华,不过是在自我的不断附魅中获得臆想的永生。
当下的艺术与失去魂魄的茶一样,始终在绝望中自我分裂、自我致幻与自我救赎,执意冒犯和挫败他们忠诚的信徒和追随的仰慕者,从而展现自身疑窦横生的存在价值。当然,不容辩驳的是,五味杂陈的艺术和无味至味的茶依然是失去现世功用的安魂剂,以平淡素常的坦然和无咎无誉的无谓,在想象中涤秽气、清瘟生、虚静笃,与悦神志。
最后,引个人欢喜千利休的一句箴言作陈情:先把水烧开,再加入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知道的一切。除此,茶一无所有。想说的是,山河无恙,风景依旧,吓煞人的不过如此。申时,喫茶去,换作一通溺下的呖呖莺声。
写于沪上书乐窝
2021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