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剥一空
文 / 陈海燕

题记:时间的意识和记忆一旦连接起来,因果的裂隙就被填满。

—— 乌墨

掏剥一空

文:陈海燕


我一直尊称沈也为“沈爷”,以示相熟相敬。几年前码过一篇长文《也是个爷》,从我个人的主观角度梳理了沈爷经年的装置艺术及对人的意象之观,磅礴的表述欲倾尽,文言的机锋掏剥一空。这次为沈爷在全摄影画廊举办的个展重新说点什么,在激赏之余,呆脸兀坐,与騃想。因为,沈也仍是那个爷,没变!不仅是爷的禀性没变,艺术作品针砭的主旨也没变,一如既往。若有变,也不过是作品的表现形式,将摄影语汇成为其装置艺术的一部分。记得一次吃茶,我忽忽不乐,慨叹:“不知后人如何评议我们?!”俄顷,沈爷不露声色飘来一句:“反正不会记得你。”我嗫嚅、不恼,大笑良久。事实上,沈爷明白我的所指,往来于胸的是共识,可他喜欢声东击西,潜迹藏形的讥诮恰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在《维拉,或虚无主义者们》中提及的观点:“生活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以至不能严肃地谈论它。”沈爷不谈论,确是要用自己的艺术作品呈现和表达。以此开篇,藉由管鲍之交起文机,顺道提及艺术文学对于作品解读的两种观点:一是独立观看作品,创作者被消匿和隐退;二是学术研究中常将作品与人集结,同时把作品与人放归隶属的时代背景中观看。当然,这些品鉴方式无论自诩客观多寡,都逃不脱观看解读过程推己及物的主观性。


此次展出遴选的作品,创作的时间跨度几近二十年,于是,我们得以观看言语之外的沈爷这一路来的关注和思考,或可说是就以上话题的一次集注。通过Video(影像)、摄影、装置,并糅合沈爷痴迷、擅长的媒材——大漆(旧文已论,这里不再赘述)及综合材料,在各自独立、主题鲜明的作品间用貌似 “不纯粹”的摄影手段架构展览整体关系的内在逻辑和调性,当属广义的摄影装置艺术。其表现风格的当代性加上作品的主旨与主题,观者在理解艺术指向的社会性思考上并不费力。学设计出身的沈爷除去艺术家身份,同时还是一名资深在职的大学老师,这样的人通常会有一些共性的属性。比如,葆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敏锐、良知和批判性,时刻关注社会现实的种种,以及在艺术表达上探索实验视觉信息的有效传达。


展览以欲望为主线,以断点切面的方式为我们勾勒了现实的生存环境和现世的生命轨迹,直至湮灭死亡。在通过动线安排的观看次序中,跟随艺术家本人的视角走完一场被浓缩了的生命旅程。单向的时间线性,并没有依照个体的出生、成长和死亡——这一简单的呈现方式,而是复刻了欲望的滥觞、膨胀、挤压,乃至灼烧、烬灭与死灰复燃。从欲望这一角度切中肯綮,折射当下个体生存和社会生存的集体意象。沈爷并没有面面俱到、贪大求全,而是扎扎实实地以自己的生活场域为空间概念,目之所及通过瞳孔自动调节光圈景深、散点透视,并以自身(自己的身体和形象)的在场性,记录欲望的实时“在线”和“再现”:《眼馋》同构摆拍“吃”所指代的本能欲望;《八仙》所指向的群体归属和社会区隔的社交欲望;《无法选择》的婚礼过程将姻缘、血缘、地缘多重曝光社会亲缘关系的叠加欲望;《共存》与《生存》所反映标本式样光鲜又异化的生存样态和生活困境;《把澳洲带回中国》(沈爷系列主题作品之一)、《都市地摊》和《摊位》所展现的传统商业与现代商业快速消费碰撞后的冲突与矛盾,最终通过这些云团式聚合散落的视觉日志和记忆碎片,万象归宗至黑色字符“浮云”巨大的碑文之下。在那些令人发笑却最终令人落泪的祭奉亡者的供品中,我们看到了一切生命的努力都在使灵魂的活动“物化”,时间被物化、空间被物化、欲望被物化、人被物化,生存也被物化,掏剥一空所有精神性的可能,乃至死亡也被物化!这样荒诞的物化欲望不会遁逸而空,仍然被《明天会更好》再一次强化成死循环,此岸与彼岸无可泅渡。轮回和重生的不再是生命渺小又伟大的存在意义,而是永无止境的欲望如寄生脑内的弓形虫,它诱使生命无畏恐惧,自甘沦为欲望的奴隶和宿主,成为建构欲望宫殿的卑微蚁族。然而,诚如村上春树所言:“如果没有小确幸,人生不过像干巴巴的沙漠而已。”沉溺在欲望迷宫里的我们能够真实拥有的,或许也只剩下这些小小的确幸。这是我们的当下、这是我们的世相,这是我们,也是我们不可被严肃谈论的生活。不需要后人来评议,我们自己就可评议,而作为个体的自我,同样湮灭其中,不仅不会超脱,也不会被人记取,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不会愿意记得这样的自己。一切记录,也仅仅是为了消逝,如同这些被展示和拍摄的对象终成“poor image”(原意为“弱影像”),随时间的尺度,从欢娱到厌倦,局限在自己的天地,捱过一段被称为是“生活”的囚禁生活。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拥有一切,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十九世纪的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长篇历史小说《双城记》的开场如是表述。如今,这类充满哲思又文艺的话语不仅可以拿来装点思考的门脸,也可以治愈所有的焦虑和不幸,恰如一切诗性的文字、深邃的思想和瑰丽的艺术皆被轻松消遣、消费和消解,成为饕餮的欲望。无法餍足、无从救赎的生命成了最美好和最糟糕的象征,本该中正的认知被我们用手指轻轻一拨,地球的轴线即刻偏离了宇宙的中轴,于是寒暑易节、枯荣有知。


事实上,我们厌恶一切陌生和未知的东西,只想继续在黑甜的梦里安睡,需要感受自己不被孤立的生活,需要彼此温情慰藉,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软弱恰是残忍的源泉,并残忍地对待自我、对待他者、对待生活、对待时间,放任生存的欲望和生命的虚无,甘当受虐者和施虐者。因此,无论沈爷通过此次展览为我们提供和激发怎样的一种思考,呈现和直面就是一种责任和勇气。对此,我想说的是:艺术家无论借助何种形式去表达,他们对我们之所以重要,绝不是“生产”出一种简单审美或审丑的作品,而是他们有能力表现和表达隐匿深潜在我们意识之下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有时恰恰是我们最不愿意回看审视的。在剥去了欢娱喜乐的生活面具后,将一切存在本身的欲望回归至对存在意义的探问和追索上,溷迹尘埃,自当有喜!最后,感谢还能被艺术作品深深触动的一切情感,感谢沈爷在这麻木的时刻仍充满警觉,在黑沉沉自带腐蚀性的幽默中,将所有掏剥一空。


写于沪上

2018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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