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级制决定,贾母虽为大观园的家长,但真正改变这个家族的大方向的人物,也就是最高家长并非她老人家,而是她的孙女——贵妃贾元春。有一年,贵妃给大观园里的兄弟姐妹们赏赐礼物,宝玉和宝钗是一样的,黛玉则和其他姊妹同。以肺结核患者黛玉的秉性,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怄气、绝望的好机会。也就是说,“最高指示”已经指定了“金玉良缘”,黛玉只有死路一条。宝玉为了安抚林妹妹,还很无趣地要把贵妃所赏转赠给黛玉,这当然被黛玉拒绝了,并说了句“好没意思”。我以为,这是相当精彩的一句话,《红楼梦》也因此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暂且按下不表。
2011年《楚天都市报》报道了这么一则新闻,一位名叫王刚的31岁男子,在一家有沙发的网吧鏖战了整整七个月后死了,临死说了句“真有意思”。在我看来,与其低级和武断地认为他至死还沉浸在网络游戏中,不如说他是在告诫我们:
一、这事(1、人类居然会发明网络游戏;2、玩游戏玩死了人)是有意思的。
二、一个人无论怎么活,无论他活多久,都是一辈子,都是有意思的一个“现象”。
三、生与死这一转换有意思。
四、基于三,王刚之死多少有点佛家所说“来去自由”的意思。倘若是真,确实值得欢喜。
王刚与林黛玉相抵牾吗?不是。在我看来,二人是对一件事物的两种描述,事物因此获得立体效果,并有了阴影部分。我认为我们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是存在于这个阴影部分中的事物。没错,它是一种存在,但切忌以“客观”誉之。而这一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显然并非它们的属性,而是一种赋予,或者是一种修辞。
在我看来,一切艺术并非阴影部分,而只能是“好没意思”和“真有意思”结构而成的那个立体。我姑妄名之为“意思的立体”。它对“阴影部分”的深恶痛绝和不屑一顾是与生俱来的。这与所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没有关系,或许涉及虔与敬。
基于上述,我觉得才便于谈论曹应斌的水彩和张晓明的摄影是有意思或没意思的。二人无论在形式上还是方法上,都完全不同,就我所看到,唯一构成“共性”的是话题,即佛教造像和建筑都是他们感兴趣的对象。当然,这种“共性”是硬性的,并不指涉趣味。比如,与张晓明的正视及审视不同,曹应斌的水彩所设置的佛像或洞窟仅仅是背景,或所谓的“环境”。他的点可能在于那些游客或僧侣身上。他似乎更关心活肉和石头(经活肉打造的石头)之间的那些关系。这些关系可能是疏离、对抗的,也不妨相看两不厌,浑然一体。正是这些苦于捕捉的关系才是其画作所描述的“客观存在”。关系是一种无形的物理、心理和精神线路,我们无法使用几何延长线来描述它们,靠的是结构和感受。我觉得中国古画讲的也是关系。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它就是一种经典关系,是中国几千年来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人当然不是什么主宰,确实是自然的一部分,但范宽的高明处在于,他也没有贬低人。此“一部分”和彼“一部分”,如人和山泉和松石,他们是平等存在的事物。其在画中的形体大小亦非蓄意为之。形体大小显然不是价值所在。顾闳中把韩熙载画那么大,也是强调关系,不是人和自然的关系,而是社会关系,他是主人,他在遭受监视,他那么慵懒,但他正身临险境。我的意思是说,曹应斌描述关系无疑是非常健康和正确的。
张晓明玩的是不是关系?也可以这么认为。但他玩的是“我”与对象的关系。即人或主体(既有张晓明本人,也有观众)与拍摄对象的关系。当然,这里张晓明与对象的关系成为了主要关系,观众和对象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张晓明的引导或误导——引导或误导大概也是摄影的最大伦理价值——换言之,观众所能看到的显然不局限于佛像寺庙,而是张晓明对佛像和寺庙的认知和判断,美学的和道心的。我看这些照片,最大的感受就是庄重和寒意,倒是莫名其妙地在脑子里跳出“郊寒岛瘦”这个所谓的晚唐美学范式。真是这样,曹应斌有其谐趣,张晓明几乎是刻意地绕开了这点。冰冷的现实是什么?就是这些佛像、石窟、庙宇,它们完整也好,破损也罢,北魏的也行,正在修建也没问题。接着拿古画作比。倪瓒的洁癖在张晓明这里多少有点反映。比如,和倪瓒一样,张晓明也不爱活肉(人物)。倪瓒删繁就简,张晓明亦没“人味”。区别是,倪瓒强调枯瘦,强调“少”,张晓明则对所谓的繁华和文明有点恻隐之心。事实就是这样,张晓明对雕刻和壁画的繁复和密集性似乎有一种偏好,也因此,张晓明更热衷于拍摄局部。所谓审视良久,细致入微,瑰丽和精密也便应运而生。如果说佛法是真理,张晓明的努力方向似乎是在真理的躯壳上发现不容辩驳的美,从而证明真理的阔大深沉、严肃冷艳。老实说,我感觉张晓明的正视和审视带有某种跪拜意味,对“礼”有一种当下难见的情感。
最后,我要说清楚一点,我不是画画的,也不摄影,我是写小说的。在我看来,画面也是叙述,叙述的不好就不可看。二人的水彩和摄影,我承朋友推介,认真地看了许久,总算看出了点“意思”。胡言乱语,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