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们是植物——无论我们是否喜欢承认这一点,必须具有源自大地的根,以便在天空开花和结果。”——海德格尔
一颗树
文:陈海燕
在公寓露台移栽了一棵树,手腕粗,挺秀。每年春天,小树会先开花再抽叶,花很美,是紫色的玉兰。父亲说花盆里种不好树,要养在地上。不信,用心呵护十几年。有一天,它死了。
有人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棵树,每棵树上都有一个人,树会在内心创造奇迹,人却困在树上。树栖的原始部落现实里还有,而我们貌似早早从树上遛下来,伐树构木,成有巢氏。却在某种意义上,像电影《hello!树先生》那个叫“树哥”的小人物,有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在魔幻超现实的树上活着。
虽然,人是情感、经验、行为、观念和知识的碎片组合,有树这个最好的古物,我们就可以在冬天的荒原上,将肌肉绷紧,赤裸地站在三星堆青铜神树面前,充满反抗的绝望与热烈的爱慕。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山海经》里有大量神化异木,日出扶桑、日落若木、建木通天……仅《五藏山经》就有八十多种。无尽的文化演绎共谋的历史演义,让东方指向的木,反复长青,这也是此次群展的时机选择——甲辰龙年的春天。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以树木为法器,用雕塑、绘画、摄影、装置集体布阵,利用视觉光谱上的不同色层,召唤远古初民与信史时代的我们,崇信艺术的萨满意象。
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造就世界文化遗产中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与生殖崇拜。而“树木崇拜”作为古老的原始信仰,建构了各自完善的文明起源、文化体系与风俗仪式,以鬼神拜偶教的方式形成神话圣化与宗教神化的感召力。心理学家埃利希·诺伊曼(Erich Neumann)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中说:“树木有高耸入云的枝叶,盘根错节的根系,仿佛是神灵的栖所,也像母亲的子宫,万物产生于它并围绕着它,是生命和智慧的起源,也是死亡的归宿。她如繁星般舒展的枝叶,仿佛覆盖了世界,并包容万物。”具有生命、成长、永生、包容与智慧象征的“神树”,如宇宙树、世界树、太阳树、智慧树、梵树……给信众植入抽象概念的系统理论与具体生动的树图谱系。农耕文明庞大的“社树”,兼具神灵与祖灵的双重身份,诸如氏族树、祖源树、妈妈树等等,形塑想象共同体的身份认同与宗族谱牒,成为生命繁衍和生死护佑的“树神”,进一步强化血缘、地缘、亲缘纽带,接受千秋万代香烛红绸的祭祀供奉。
不过,只有少数的幸运树,成为具有“神格”的嘉木。绝大多数不是被遗忘而侥幸存活,就是被雷电、山火、干旱、洪涝、风暴、生物等生态系统侵蚀和毁败,回归大地的原初。如人的命运,而具有“人格”的特征。喻树喻人、借树兴意,是借文学意象与艺术想象的自我观照,成为永不枯竭艺术灵感反复描摹的物象。简言深广的庄子返求诸己,喜提“散木”的谐仿:无用之用大樗的逍遥游;咶叶口烂、嗅闻狂酲的不材木,与匠石不顾的栎社树一起安生于人间世。而南北朝沉郁的庾信,刺刺不休,华丽丽地借《枯树赋》进行反驳,揭橥良木固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但“拳曲拥肿,盘坳反覆”此等无用之木亦被“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难逃“纷披草树,散乱烟霞”的悲凉命运。讽刺的是,人实在比树脆弱、愚蠢、短命得多,有如草芥。
饶是如此,游垠无根的“草芥”却悍顽草莽,将头顶三尺上的树从布满迷雾的神坛拉下,降为“木格”,陟罚臧否,构建木器时代事生事死的容器。通天建木,只剩下摇钱树、发财树、妖树、魔树……,堕落隳坏欲望投射的暧昧存在,是恶树的“魅格”。《马太福音》第三章说:“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火刑,大概是恶树惟一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它们在火堆里噼啪作声,等待涅槃。阿城的《树王》讲述了树王被砍整整四天后终于倒了,知青队长命令烧山。数万棵大树在烈焰中升腾坠落,“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惊慌起来……(真树王肖疙瘩)那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烫的如一段热碳”。那一刻,眼镜片儿起了雾。擦一擦,重现蹲在阿里山桧树硕大朽根里拍照傻笑的无知,又见大峡谷沙漠公路旁约书亚树的强直倒伏,再见梧桐树梢抽出的绿叶渐渐飞扬起一座城的空空荡荡。丑陋又怯懦无能的我们,有了利器,便起杀心。耳聋果然是喜剧,而眼瞎是悲剧?
鲁迅在《秋夜》开篇写下:“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人们只顾读着生趣,乱世睽隔,笔锋冷凝:“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如同内伤,如同天问,如同梵高画下视觉耸动的奇崛树影,是大地树人渴望触碰星辰的决心。当后天经历积累到一定程度,先验便从集体无意识中显现(荣格),所以有人附会古英语“treow”含有“树和真理”双重的意涵,想要从词源学和神学上揭示真理与树同根而生。而观念总是先于实践,所以三毛也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浪漫主义的修辞,托树言志,底色仍是深重的哀婉与深刻的执念。我们依然肉身沉重,分裂而薄情。碳基生命在旧世界里的旧问题还没解决,硅基生命已等不及,要在不远处快速嫁接成科幻不死的绞杀树。熵增的人类世,依然在冲突、再冲突,无助地等待宿命。时间树却一如既往,摒弃沉疴积弊的虚伪谎言,睥睨自然惩罚、战争狂暴、经济虚荣、科技高烧与人性恣肆,静静照看现世安稳。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
我们的栖居 不太可靠
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2024年春写于沪上书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