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于我......
文 / 顾铮
我生活在城市。我与城市相看两不厌。

在都市这个人工大舞台上,没有比在这上面演出的人间活剧更精彩的了。我拍照,就是为了看欲望是如何化身为各种形式,如何演绎各种版本的人间故事,如何施展它的无穷魅力的。本来,定影欲望于一瞬间是摄影的天职。

摄影也是一个编辑我的内心欲望的过程。通过照相机的取景框,我获得一种观看的理由,一种合法性。我用照相机与都市相互观察、相互确认、相互了解、相互欺骗,合伙编造一些谎言、寓言、故事,欺骗自己,也欺骗都市里的其他人。总之,摄影是都市的一种视觉方式。我们通过摄影认识都市,在取景框里与都市展开一场相互欺骗的游戏,而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与都市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并无可救药地成为都市的知己。我们与摄影联手,设下视觉的骗局,然而,却让都市与摄影成了莫逆之交。摄影成就我们,是因为摄影永远是都市欲望的同谋。

用照片,我来编排城市。我用照片把我生活的城市转化为一部视觉的散文集。曼雷曾经说过,“我用绘画表达摄影不能表达的,我用摄影表达绘画不能表达的”。虽然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至少也可以如曼雷所说的,用照相机,我用影像表达我的文字所力有不逮之处。用一张张的照片,通过对于它们的相互安排,我调度我的都市视觉认识,确认我的都市经验,营造一个纸上的城市空间。

关于摄影,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写了许多的文字。但这毕竟不是摄影本身。言说摄影与实践摄影毕竟不是一回事。而我拍照片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为了邂逅我永远在寻找的那个梦,为了拼凑那个不可言说的早已经是打得粉碎的梦的碎片。保留在我的一个又一个的底片盒中的那一张张底片,不就是一个又一个永远无从接合的梦的碎片?

城市的街头有无数的感动在等待我们去发现它们。生活本身的魅力永远大于我们的想象力。布拉塞说“生活比我丰富得多”。而我们可以说:“城市比我丰富得多”。正如鲍德里亚所说的:“我们认为通过技术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世界。然而,其实是世界这一方通过技术向我们强调它的存在。这个主客关系的反转发挥着惊人的不可轻视的作用。你认为你只是因为喜欢某个景色而把它拍摄了下来。可是,希望被拍摄成照片的其实是这个景色自己。这个景色在表演,而你只不过是配角而已。主体只不过是一个要素而已,作为结果,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是主体才使得事物显现。”当我们拍摄下某个景物时,其实是丰富的生活本身在诱导我们,在吸引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发现它的非凡之处。

至少对我来说,摄影是一种街头游戏。一种成人的街头游戏。在他觉悟自己已经无法获得童年的乐趣时,他可以拿起照相机,走上街头,东张张西望望,以摄影游击的方式,拍下一点只对于自己有用的东西,自得其乐一番,然后悄悄走开,然后等待回到自己的暗室里,在红灯下再次咀嚼拍摄时的激动与罪感。也许,这就是摄影所能够给我带来的乐趣。

更有意思的是,生活在让你感受到了它的魅力,诱发你的冲动的同时,也让你产生对于生活的精彩的绝望。因为通过摄影,你一定会绝望地承认,再高速的快门,也永远不可能抓住感动本身,抓住精彩本身。我们只是抓住了感动的尾巴,我们只是抓住了精彩的影子。然而,这本身就已经很奢侈了。但摄影也许就是这么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乐趣。抓住感动的尾巴,已经很好了。即使是精彩的影子,那也已经很了不得了。就是这种不可圆满的遗憾反而造就一种动力,一种偏执,让人去通过镜头永远地向往,期待,梦想。如此,生活稍许有了点盼头。而这甚至就是一个人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尽管这确实微不足道。就是为了这么一点点感动,这么一点点其实无法指望完全抓住的感动与精彩,我仍然抓紧手中的照相机。至少对于我,不完全,不圆满才是摄影的真正的动机与发动机。

法国摄影家卡地—布列松说:“不是你在拍摄照片,而是照片在拍摄你。”透过一张张照片,一个人的内心隐秘其实早已暴露无遗。他的款款心曲,其实早就埋伏在那无数的颗粒之中了。尤其是都市,它本身就是一种可能性,一种让你的内心秘密与欲望得以以各种视觉线索以无数的方式加以表露的可能性。不能设想,没有了都市,我们的秘密与欲望还会有另外什么线索与借口可以表出。也不能设想,没有了摄影,没有了摄影与都市的狼狈为奸,我们的秘密与欲望还会有什么更好方式可以成形。

都市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欲望磁场。它时时刻刻发射无数的磁力线。当我漫步在都市的街头,我被它们通体穿透。而此时,也是我按下我手中的相机快门的时候。我的视觉神经、快门机会与这个都市的欲望磁力线刻刻联动。在我被穿透的同时,我开启快门,同时发射我的欢呼、我的痉挛、我的嘲笑、我的期待、我的指控、我的错愕、我的沮丧。我用我的照相机发射这所有的一切,穿透城市,回击城市对我的穿透。

欲望是使都市变得妩媚、妖艳、堕落、暴戾、病态、性感的动力。只要你在都市街头漫步,就无法拒绝欲望的袭击。不管是它的偷袭还是公然的打劫。而躲避、反制、击退欲望袭击的最好办法之一,就是拿起照相机。让我的镜头全面吸收它的扑面而来的能量,让它转化为某一种新的物质形式,比如照片。其实,照片不就是欲望的结晶形式?那凝结在透明薄膜上的颗颗银盐颗粒,在在都是欲望的痕迹。而我,则用照相机射落欲望,使它纷纷凋落,分崩离析,使它零落成泥但却香如故,使它片断化,失去杀伤力,使它成为照片。说一句最没有出息的话,摄影有利于健康。有利于心理卫生。但并不排除你用“肮脏的”心理看世界而换取个人的心理卫生。在观看的同时,一切的不快也许都被镜头移情出去了。

我庆幸,借着摄影,我有可能成为一个本雅明所说的“游手好闲者“。我庆幸,总算还有摄影可以拯救自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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