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海燕
邸晋军的《智者》系列,将镜头对准了在文学、哲学和艺术领域累足成步、造诣颇深的高士,其中亦有我个人十分敬重的先生,曾经听过讲座,读过文章,甚至在形式上共过事。他们被邸晋军的湿版摄影术定格显影在25.4×30.5厘米火棉胶玻璃板或锡板的药膜上,隐微了所有的语言机锋和作品荣光,成为他人摄影作品主题的捕获物,自我的脸书和表征符号正静静等待人们用微观研究的态度去观看、去解析。这一刻,他们不再“诡辩”,而成为了一个个真正沉默的智者(sophists本身的定义涵有诡辩者的意思)。
正面、侧面和背面,三幅一组,这是邸晋军在处理肖像的匠心之处。如果一张照片代表一个维度,那么此处或可以说是一种在空间上全景式的三维处理。这种架构和编排展示方式让我联想到罪犯存档照片的标准模式,所不同的是罪犯的照片通常是正面、侧面(左和右),没有背面。强调客观实用的刑侦人员认为脑后实在毫无任何识别价值,抑或是发明此术的法国人阿尔方斯•贝蒂隆(Alphonse Bertillon)已在19世纪后期就将这样的观念根植人心。这显然是西人实用科学的理念使然,完全不似国人的识人相术,传承久远的相人术不只有面相术,还有骨相术和身相术,以及五行气相等等庞杂的体系,对鉴人颇有心得的曾国藩曾写过一本识人专论的《冰鉴》,对脑后的重视亦可略见一斑,另是国人对于个性奇崛之人,多半有“枕骨强起”或“脑后反骨”一说。没有脑后,构不成三维,构不成邸晋军此次堪称是名人肖像摄影的独特之处,也构不成人物头部全景式扫描。脑后也有它自己独特的表情和它自己想要述说的语言,或者比起更易泄露内心的脸面,它更少伪饰性,也更坦诚,更耐人寻味。
湿版法比更早的达盖尔(Louis-Jacques-Mandé Daguerre)银版法成本更低、曝光更快,而成像更清晰,但相对于现代摄影术其曝光过程依旧需要更长的时间,从制作火棉胶感光片,到拍摄和冲洗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为防止被摄对象无法控制的抖动而造成影像模糊,甚至要制作特殊的架子将对象的头部进行固定,被摄对象需要等待并被迫在特定时间内僵持不动,这使人在面对镜头时因焦虑而流露出的忸怩形态在受控的等待中得以释然,被摄对象内面的灵光因此得到机会腾骧而出,这恰恰可以说是因祸得福、转败为功,和克莱因(William Klein)的“非绝对性瞬间”一起将现代摄影推崇的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理念“决定性瞬间”拉下神坛。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论摄影》中说:“很多人准备被拍照时都感到焦虑,不是因为他们像原始地区的人那样害怕受侵犯,而是因为他们害怕相机不给面子。人们希望见到理想化的形象,一张他们自己的照片,显示他们最好看的样子。当相机给出的照片的形象不比他们实际的样子更吸引人时,他们会感到自己受训斥。但是,没有几个人有幸‘上镜’。”这样的焦虑感即使在如今风靡的私摄影和自恋式自拍中依旧存在,但邸晋军这群湿版摄影术的拥趸们坚信人物内面的灵光可以有机会被呈现,没有人有理由去拒绝本我的溢出。
邸晋军希望通过溯源湿版的古老技术,通过全程手工的化学成像特有的“慢”来抵制和反思数码摄影的“快”,旨在捕捉人物的“灵光”,让其固化在这些相片中观看世界和被世界观看,从而达到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描述的:“长时间的曝光过程使得被拍者并非‘活’出了留影的瞬间之外,而是‘活’入了其中。在长时间的曝光过程里,他仿佛进到影像里头定居了。”不是“瞬间”的留存,也不是所谓的“永恒”,而是时光的逡巡者在两个时间刻度的世界里留跓,一段小小的人生旅程、一种时间流动的意象感被切出了一枚薄片在化学药剂的相互反应中被暂时稳定下来,然后随时光继续化合,照片本身亦成为一个活态,与被摄者一起回归至最本真的状态,成为了某种概念上加入了时间维度的四维肖像摄影。
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认为:“所谓摄影装置,是由一对阴阳机械所构成的塑造形体的装置。在活生生的人脸上直接铸模,再从铸模制作出一模一样的面具,但是要达到完全相同的境界还有一点距离。”当我们认同肖像摄影并不能达到彻底的真实,那么我们在观看如杉本博司定义的人物“面具”时,我们有什么理由要继续相信和观看摄影家强加于被摄对象的那些名人肖像照片,难道仅仅因为它们是艺术,他们是名人?
这些因智而有名的名人,依旧逃不脱凡人的定义。但是,当我们试着去了解艺术家的表现手法后,才能了解他的感情,才有可能去喜爱所谓的艺术——这为人膜拜的偶像或叫人害怕的怪物。美国小说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在《带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借年轻摄影师之口对达盖尔银版法肖像说出这样一段话:“虽然我们只承认它仅能描绘肤浅的表面,但实际上它以一种画家即使能够发现也永远不敢冒险涉足的真实性,把秘密性格暴露出来。”湿版术的成像确实有一种视幻魔力,在镜头的凝视下皮肤质感得以夸张,犹如石刻雕塑般被时光蚀刻。药液反应的速度、流淌的方向和时间形成种种印记和肌理,操作过程中有意无意的瑕疵,以及药膜留下的参差边缘、镜头所造成的暗角,都显示出湿版的特殊魅力。大光圈小景深的技术处理,将清晰度和对比度两极分化,使人物犹如被聚光灯照牢,无处遁形,灵光乍显。
对于我们,观看这些名人肖像,是为了浅阅读?还是仅仅因为可以肆无忌惮地暗地里审视这些智者掩藏在智慧背后的真容,从而满足自身的窥视欲?如果是这样,实在不如去看现在进行时的活色生香,那里有真正意义上的四维概念,更没有意义要看这些被桑塔格所抨击的过度阐释,虽然她本人一直也在进行过度阐释。柏拉图(Plato)的洞穴寓言还在儆戒世人,不要留在洞穴,不要因为眼睛不堪光而盲,沉溺在这些影子的世界里。显然,我们绝不是为了追求所谓观看真实而观看,也不是为了所谓观看真实而拍摄,更不是为了便于观看而过度阐释,我们一起努力在做的,是在虚无中留下痕迹,留下“灵光”——这个不属于四维世界的东西。我们还没有科考的能力知晓“灵光”隶属于哪个维度,但它确实存在着,而探寻它的努力,智者们在做,邸晋军在做,我在做,你们也正在做。观看,是为了想要观看;被观看,是为了想要被观看。
思想的灵光,是智者的灵光,也是所有灵性生命体的灵光,而通过艺术的手段,四维出影像,“形诸于外、蕴蓄于中”,这算不算是新客观主义?